戍鼓断人行,边秋一雁声。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。
我:“西北有浮云,亭亭如车盖。惜哉时不遇,适与飘风会。吹我东南行,行行至吴会。吴会非我乡,安能久留滞。 弃置勿复陈,客子常畏人。”
“季三,这么晚了,在念什么呢?”
我回过头,原来是蒙骜将军,赶紧起身上前招呼。
我:“将军也爱赏月吗?”
蒙骜:“赏月?哈哈!不。季三,兵者,国之大事,死生之地,存亡之道。夜深人静,可不能只顾自己的安稳觉,不然,明天的月亮就看不到咯。”
我:“您一定打过很多仗吧?”
蒙骜:“季三,我本是齐人,犯了人命逃亡到秦国,受先王知遇,至今已侍奉秦国四位大王。庄襄王元年,我奉大王命伐韩,拿下成皋、荥阳;二年,攻赵,拿下赵国三十七座城;我王三年,拿下韩国十三座城;前一年,拿下魏国二十城。我的儿子武儿,也在带兵作战。”
我:“怎样用兵,才能取胜呢?”
蒙骜:“用兵之道,系于将军一身。为将者,首要在于爱护下属,与兵士同甘苦,将士才甘心效死命。吴起在军中,吃住和兵士一样的标准:困了在地上睡,不单独设席;行军不骑乘,徒步而已;军粮自己背。军中有士卒身上长了毒疮,吴起用嘴巴去吸,士兵的妈妈知道了,大哭,别人问她:‘你的儿子只是个卑微的卒子,吴将军这样爱护他,你应该高兴才是,怎么反倒哭起来了?’士兵的妈妈说:‘吴公也曾给他的父亲吸吮疽,他的父亲感动之余,打仗时只顾向前,不知退后,拿命去拼,死在战场。如今吴公又这样对待儿子,恐怕以后他死在哪我都不知道了。’”
蒙骜:“次在于明赏罚。有功必赏,则将士效命;违令必罚,则莫敢违令。吴王阖闾让孙子试兵,孙子选宫中美人百余人,以吴王宠姬为队长,虽三令五申而令不行,又三令五申,妇人大笑而已。于是孙子将吴王宠姬推出斩首,即使吴王求情也不能救,这是因为军令如山。所以吴王用孙子为将,西破强楚、北威齐晋,显名诸侯。”
蒙骜:“能做到这两点,就很不易了,若能再稍用心,则可以战无不胜、攻无不克。”
我:“蒙将军真是知兵的人。可有句话,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。”
蒙骜:“但言无妨。”
我:“战马纵然能夺取天下,却很难守住天下。孙子讲‘百战百胜,非善之善者也;不战而屈人之兵,善之善者也’,我又听人言,‘恃德者昌,恃力者亡’。昔日齐桓公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,可谓天下无敌手,临死的时候,说‘我欲食’、‘我欲饮’,而皆无所得,最后只能用衣服盖着脸死掉,这是没有脸面见管仲于地下;晋文公重耳,他的父亲宠幸骊姬,美人在侧,对自己的儿子都不放心,逼死太子,其他儿子为了活命,都逃离晋国。重耳在外流亡十九年,回到晋国的时候已经六十二岁了。他做国君的时候,打败周王的弟弟王子带,迎接周襄王回国复位;城濮之战又击败强大的楚国。晋国得以尊王攘夷、称霸诸侯,有功的赵氏、韩氏、魏氏、智氏、范氏、中行氏做了六卿,造成晋国公室卑、六卿强的局面,最终被赵氏、韩氏、魏氏三家瓜分,连祖宗的祭祀也保不了。赵氏和魏氏的先祖,曾经还跟随晋文公一起流亡。这是您所知的。”
我:“秦国和赵国在长平作战,应侯范雎使用反间计,赵国换下了善于作战的廉颇,用赵括为将。后来赵军被秦军围困,没有粮食,又无法突围,到了食人的境地,不得不向武安君投降,希望能活命,可武安君欺骗了赵军,坑杀的士卒足足四十万。如今秦国带甲百万,东向而六国束手,埋下的怨恨,远远超过当时的齐国和晋国。将来得了天下,想要守成,恐怕不容易。”
我:“大秦如果能够和六国和平共处,大家都不用流血,不是很好吗?”
蒙骜:“武王伐纣,建立周国,他的兄弟被分封为诸侯的,就有十五人,周王室同宗族者被分封为诸侯的,有四十人。周公东征后,再次分封诸侯。其后几百年间,先后立国的有数百个。如今,仅存的只有秦、齐、燕、楚、魏、赵、韩七家而已。晋国、虢国、虞国,他们有同一个先祖一一古公亶父:晋国的始封君唐叔虞,是武王的儿子;虢国的始封君虢叔,是文王的弟弟;虞国的始封君虞仲,也是古公亶父的后人。晋国当初请求借道虞国去攻打虢国,宫之奇劝谏虞公,说虢是虞的屏障,‘辅车相依,唇亡齿寒’,虞公竟天真地以晋、虞为同宗,晋国必然不会加害,后来,晋国灭了虢国,又灭了虞国,同姓诸侯,尚且不能免于被算计,何况异姓乎?晋文侯和曲沃桓叔都是晋穆侯的儿子,曲沃桓叔年纪小,却要抢夺本来不属于他的君位,没有得逞,他的儿子曲沃庄伯、孙子曲沃武公也加入争夺战,一直到六十七年后,曲沃武公终于夺到君位,是为晋武公,这场争夺才消停。晋武公的儿子晋献公,因为畏忌族人的势力,又把自己的族人赶尽杀绝,骨肉血亲,尚且不能和平共处,要靠杀伐才能放心。几百年来,父子、兄弟、君臣相杀,这样的例子还少吗?”
蒙骜:“秦国和晋国相邻。当初晋国混乱,公子夷吾流亡国外,回国时请求秦穆公派兵护送,许诺割让河西之地作为回报。夷吾回到晋国做了国君,是为晋惠公,先失信于人。后来晋国闹饥荒,秦穆公送粮食救济晋国;等到第二年秦国闹饥荒的时候,晋国却趁人之危,派兵攻打秦国。”
蒙骜:“魏文侯任用吴起,尽夺秦国的河西之地,秦人不能东向。所以孝公用商鞅变法,收回河西之地,历经六世,才有秦国今日的强盛。以强并弱,势之必然。先即制人,后则为人所制。”
我:“您知道鹪鹩吗?生于蒿莱之间,长于藩篱之下,翔集寻常之内。巢林不过一枝,每食不过数粒。不怀宝器,所以没有危害;不饰外表,所以不受连累。工于谋国者,拙于谋身,如今您战功赫赫,‘勇略震主者身危,功盖天下者不赏’,将来秦国统一天下之时,功臣于秦王,犹如芒刺在背,蒙氏何能幸免?那时想做回老百姓,和子孙嬉戏,恐怕不能了。荀卿说‘物禁太盛’,人的一生,不正如眼前这轮明月?月满则亏,请您三思。”
蒙骜:“长在厕所的老鼠,环境阴暗潮湿,食物肮脏,常有人和犬靠近而惊恐万分;长在粮仓的老鼠,粮食堆积到吃不完,屋子宽敞明净,没有人、犬干扰之忧。处所不同,带来的境遇天差地别。男儿不羞小节,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。身处卑贱之位何其耻辱,身处穷困之地何其悲哀,长期如此,却说着厌恶名利、嗔怪世道的话,将无为当作无能的借口,有识者岂能为之?”
蒙骜:“臣子的命,从来不属于自己:上了战场,冲锋的号角一旦响起,就只能朝前,没有退路可言,是死是活,要看老天爷的恩德;卸了盔甲,命就要交给君王,岂不闻‘普天之下,皆是王土,四海之内,皆是王臣’?”
蒙骜:“对了,就算到了地下,在那支地下兵团里,我还领着一众兵,守卫我王呢。”
我:“将军,或许,您是对的。”
蒙骜:“季三,是非对错,怎么说得清,又何必说清?我已经老了,将死之人,在乎不了许多。我们这代,只能完成这代人的使命:统一六国,阐并天下。如此,这几百年的纷争,才有个了结,止戈为武,永偃戎兵。天下非大乱不能大治。至于更远的将来,不是我可以逆睹的。”
蒙骜:“三儿,如果哪天我不在了,你去投奔我的儿子一一武儿,也算有个落脚的地。这个玉佩,是武儿出生那年,我王赠予我的,我一直留在身边,见玉如面。今日我将它赠你,不枉相识一场。”
我:“将军…”
蒙骜:“歇了吧!”
我:“诺!”
欲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