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上两江制府黄太保书》
“去权术而归至诚”
《答陶观察问乞病书》
公不察仆去官之意,谓如枚乘、汲长孺曾待诏金马门,故耻为令;又谓仆擢秦邮牧不迁,褊心不能无少望,有所激而逃。是二者,皆非知仆者也。夫蒙耻救民,昔人所尚。牧之与令,奚足区别?汉人五十举秀才,未名为老。仆才三十三,前途正长,敢遽赋《士不遇》以退哉?
凡人有能有不能,而官有可久与不可久。即以汉循吏论,桐乡、渤海专城而居,此官之可久者也。龚遂、朱邑能之至于久,道化行,生荣而死哀。京兆、三辅多豪强,兼供张储偫,此官之不可久者也。赵广汉、韩延寿能之久,果不善其终。江宁类古京兆,民事少,供张储偫多。民事,仆所能也;供张储偫,仆所不能也。今强以为能,抑而行之,已四年矣。譬如渥洼之马,滇南之象,虽舞于床,蹲于朝,而约束勉强,常有?泛驾之虞。性好晏起,于百事无误。自来会城,俾夜作昼,每起得闻鸡鸣以为大祥。窃自念曰:苦吾身以为吾民,吾心甘焉。尔今之昧宵昏而犯霜露者,不过台参耳,迎送耳,为大官作奴耳。彼数百万待治之民,犹鞬熟睡而不知也。于是身往而心不随,且行且愠。而孰知西迎者,又东误矣;全具者,又缺供矣。怵人之先者,已落人之后矣。不宛膝奔窜,便瞪目受嗔。及至日失始归,而环辕而号者,老弱万计,争来牵衣,忍不秉烛坐判使宁家耶?判毕入内,簿领山积,又敢不加朱墨围略一过吾目耶?甫脱衣息,而驿券报某官至某所,则又蘧然觉,凿然行。一月中失膳饮节,违高堂定省者,旦旦然矣,而还暇课农巡乡如古循吏之云乎哉?
且一邑之所入有限,而供一官之所供无穷。供而善,则报最在是;供而不善,则下考在是。仆平生以智自全,得不小小俯仰同异。然而久之,情见势屈,非逼取其不肖之心而丧所守,必大招夫违俗之累而祸厥身。及今,故宜早为计也。若得十室之邑,肆心广意,弦歌先王之道以治民,则虽为游徼啬夫,必泰而安之终身焉。今有乘怒骥而驰炎衢者,虽贲、育必僾息于树阴之下。夫仆亦僾息之迟者也,公毋见怪也。
《再答陶观察书》
尝谓功业报国,文章亦报国,而文章之著作为尤难。掖之进,知己;劝其退,亦知己,而劝退之成全为尤大。公疑仆禄有馀赢,故欲退居以自怡,似又非知仆者。仆进有事在,退有事在,未必退闲于进。
且所谓以文章报国者,非必如《贞符》、《典引》刻意颂谀而已,但使有鸿丽辨达之作,踔绝古今,使人称某朝文有某氏,则亦未必非邦家之光。仆官赤紧以来,每过书肆,如渴骥见泉,身未往而心已赴。得少休焉,重寻故物。或未干贤者之讥乎?
若谓上游矜宠方盛,故宜缓去,则不知仆之所以欲去,乃正为此。何也?官之不能无去,犹人之不能无死也。死亦何福之有?而《洪范》以考终命为福,则圣人之意也深。人之亲有如伯叔、妻子、兄弟者乎?所狎近有如戚友、庄从者乎?之数人者,他事可与谋,而惟出处之际宜独断焉,先乞身而后告焉。何也?之数人者,皆受居官之乐,而不分任职之苦者也。唐相萧嵩求去,明皇留之曰:“朕未厌卿,卿何求去?”嵩曰:“待陛下厌臣,臣安敢求去?”仆读史至此,深慕嵩之为人。仆蒙大吏荐剡,百姓知感,脱然去,上或留之,下或惜之。人非去之为难,去而取此留之惜之之意为难。以其间交仓库,辞吏民,身闲而虑周,时乎时乎,有馀味焉。马伏波云:“居前不能令人轾,居后不能令人轩。援实耻之。”言士君子贵以身关天下之重轻也。今仆在官,官未必重;去官,官未必轻。州县中岂遽少仆哉?非特州县也,就令仆一岁九迁,骤膺公卿之位,自问何以立功,何以报主,亦复扪心纳手,未知所措。事君者量而后入,不入而后量。漆雕开不能自信,夫子不知,而开独知之。仆之不能自信,亦公所不知,而仆自知之也。夫是,故知难而退也。
若夫仆之所自信者,则固有在矣。周官三百六十,谓非其人莫任者,今无有也。唐、宋来几家文字,非其人莫任者,诚有之矣。仆幼学徐、庾、韩、柳之文及三唐人诗。每摇笔,觉此境非难到,苦学植少,让古人之我先,褵焉以早达为悔。行且就去,将从事焉,尽其才而后止,不比立功名束手而听之天也。舍得为不为,当可去不去。公其谓我何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