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从文,一个伤心的名字,伤心者有四:爱情、奔跑、苟活、人情。
一、伤心的爱情。沈从文爱上张家小姐张兆和,张兆和出身名门大家,沈从文接连写了很多情书,信里写到,“我行过很多地方的桥,看过许多次数的云,喝过许多种类的酒,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。”胡适出面,沈从文和张兆和终于在一起了。爱得究竟多浓先放一旁,爱总是爱得短暂,沈从文与高青子在一起,生情婚外,已是后话。沈从文死后,张兆和用“清清白白”,替丈夫的一生正名。
二、伤心的奔跑。西南联大名教授多,昆明常遭日机轰炸。这天,日机临头,教授们又四处躲避。喝了洋墨水的刘文典骂沈从文:“陈寅恪跑是为了保存国粹,我跑是为了保存《庄子》;学生跑是为了保存文化火种,可你这个该死的,什么用都没有,跟着跑什么跑啊!”刘文典一贯看不上沈从文,他曾骂道:“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,他该拿400块钱,我该拿40块钱,朱自清该拿4块钱,可我不会给沈从文4毛钱。沈从文要是教授,那我是什么?”文人相轻,古今相同。
三、伤心的苟活。沈从文生在湘西,他在最悲苦的时代,满腹委屈,难过地喊道:“我要回湘西去”。斯人老矣,他的委屈,只有远在湘西的家,才能为他消愁。他留下的遗言是:“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说的”。
四、伤心的人情。范曾与沈从文走动,沈从文也器重范曾这个后生,为他的调动出过力,可当范曾站出来写大字报批判他时,沈从文心起波澜,“十分痛苦、巨大震动”,他批评范曾,“太只知有己,骄傲到了惊人地步”。今日,沈从文地下久眠,范曾名满天下、誉满天下,住着华屋美厦,美人在怀,纷争息矣,又何须想起沈从文这三个字。
沈从文是湖南湘西人,他没有正经上过学,只有小学学历,有过一段在北京大学旁听的经历。有段时间,沈从文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,他向郁达夫求助,郁达夫也帮了他。后来,郁达夫在文章提到沈从文,“不认识的可怜的朋友”。
沈从文在1950年以后就封笔了。在此之前,他创作颇丰,为人熟知的有《边城》、《长河》等,他附和众人,也称自己为“乡土作家”。晚年的沈从文,用“手中一枝笔,也只能说正逐渐在成熟中,慢慢脱去矜持、浮夸、生硬、做作,日益接近自然”,形容年轻时握于指尖的那支笔。
《三三》是沈从文写的一部短片小说,写于1931年,他用一贯平实的笔,写着杨家碾坊的琐碎。这些琐碎,便是农村人每天的日常,往复循环。沈从文写了农村的情况,唤起乡情,也让城市里的人有机会,凑近了看看中国农村的风貌,自然有可取之处。孔子的弟子子夏曾说,“虽小道,必有可观者焉”,做了肯定地评价。可是,子夏又批评道,“致远恐泥,是以君子不为也”,这后半句,才是子夏对“小到”真正要表达的。
沈从文的文字能否以小见大呢,是否就能无端地指为“小道”呢?试看这句:
在这时,什么鸡欺侮了另一只鸡,三三就得赶逐那横蛮无理的鸡,直等到妈妈在屋后听到鸡声代为讨情时才止。
再看:
有时钓鱼的人是熟人,人家来钓鱼时,见到了三三,知道她的脾气,就照例不忘记问:“三三,许我钓鱼吧。”三三便说:“鱼是各处走动的,又不是我们养的,怎么不能钓。”
再看:
钓鱼的是熟人时,三三常常搬了小小木凳子,坐到旁边看鱼上钩,且告给这人,另一时谁个把钓竿撇断的故事。到后这熟人回到磨坊时,把所得的大鱼分一些给三三家。三三看着母亲用刀剖鱼,掏出白色的鱼脬来,就放到地下用脚去踹,发声如放一枚小爆仗,听来十分快乐。鱼洗好了,揉了些盐,三三就忙取麻线来把鱼穿好,挂到太阳下去晒。到有客时,这些干鱼同辣子炒在一个碗里待客,母亲如想到折钓竿的话,将说:“这是三三的鱼。”三三就笑,心想着:“怎么不是三三的鱼?潭里的鱼若不是我照管,早被看牛小孩捉完了。”
沈从文的平实,即是如此。
鲁迅也喜欢写他过去的生活,他写到小时候给生病的父亲买药,与“名医周旋过两整年”,诊金“很不容易张罗的了”,看诊的医生换了又换(《朝花夕拾》),写到年少时折断弟弟的风筝,中年时才理解“玩具是儿童的天使”,“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,很重很重的坠下去了”(《风筝》)。但是,鲁迅的笔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恶、贪婪、势利、冷血,下笔有力、言外有音。胡适写母亲责罚他,让他跪下,他“用手擦眼泪”,“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”,母亲“又悔又急”、“用舌头舔我的病眼”(《我的母亲》)。又写到母亲为了替弟弟治病,“割左臂上肉,和药煎之”(《胡适文存》卷四《先母行述(1873-1918)》)。胡适的母亲在家族里受了气,“她不骂一个人,只哭她的丈夫,哭她自己命苦,留不住她丈夫来照管她”,受气是为了顾全大局,为了大家,自己受点气、吃点亏算什么!她的难处,她的无私,让我想到了范仲淹的母亲。她们都是年轻守寡、备尝辛苦,培养出了不起的孩子。
鲁迅与胡适的笔法,洞见世情、人性,无形中以小见大,笔下是一类人一代人的精神,自然是沈从文所不及的。
为什么如此严肃地谈这些呢?文化的标准,本是严肃的范畴,只能接受无心的错误,不该为了附和混淆标准本身。